雜記本

當時才四歲的小妹妹，並沒有因此忘記例行工作。她小小的右手輕拉著我的衣角，左手則遞上一疊因緊捏而微微捲起的風景明信片：「先生，一塊美金？」
在她一旁的姊姊，倒是不太好意思向我兜售，害羞的容顏有著早熟的矜持。 

我想告訴她：千萬不要覺得尷尬！孩子，妳儘管一如平常，作該作的生意。然後我為她們拍了張合照，正如那個委託我送來照片的台灣女生，之前所做一般。看著數位相機小螢幕上立即顯現的自己，十一歲的姊姊終於放開了些，燦爛笑出聲。

這是五年半前，我去柬埔寨旅行時的一段小插曲。那張相片現就在我書櫃一旁的架上。有時我讀書寫字累了，攤坐在沙發，就會這麼對望著，她們純真的笑顏。

當時我很懷疑，沖洗出來的相片是否再有機會回到她們手中，畢竟那還是個連住址都沒有的地方。也正因為如此，網友「沒有暱稱」小姐才會託我，在那趟旅行中幫她達成此一「超級任務」：尋找先前她曾在吳哥窟所拍攝這對不知名的姊妹，並將照片交給她們。

其實在收到這來信請託前，我並不認識她，她只是曾在我網站簡短留言過的「沒有暱稱者」。然而善意，輕易跨越了實體世界裡的陌生隔閡。當我收到作為任務的照片時，凝視著就能感受到：這位拍攝者（「沒有暱稱」小姐）的溫暖心地，以及照片裡被拍攝小女孩的天真笑容。我和她們三人，彷彿早已熟識。

在吳哥窟那幾天，我的心情總是反覆洗著三溫暖。每每從神聖偉大的神殿遺跡走出來，守在一旁的瘦弱孩子們即蜂擁而上向你兜售。年紀大一點的會用簡單英日語搭訕攀談，小小朋友則只能機械式地喊著「只要一美金」，並張大眼睛仰望著這些觀光過客。

能否為這些孩子作些什麼呢？我甚至有種莫名的愧疚、甚至罪惡感。像安潔麗娜裘莉一樣，去領養他們其中之一嗎？不，我可不覺得那是很好的辦法（你確定每個孩子都想離鄉背井被認養到所謂富裕的異國嗎？）或者，捐錢給國際慈善組織協助當地建設及興學（會不會只是杯水車薪，支助始終無法真正及於弱者？）不然，直接買下孩子們手上所有的明信片、T恤、手工藝品、以及盜版的英文導覽書（但買得完這攤但下一攤又如何？）

一個過客旅人的愛莫能助，與作為一個社會人類學學徒的反身思考，讓我的那段旅程很難全然開朗。儘管，從「沒有暱稱」小姐委託我而能圓滿達成的尋人任務中、在小姊妹們收到照片綻開的笑顏中，我確曾看到一絲微小的幸福亮光。

2005年，也就是我那次旅行的三年後，另一位要前往吳哥窟的網友Linda寫信給我，想幫我把照片再交贈予那對小姊妹。她花了點時間訪查，很幸運也找到人了。然後，Linda也為她們照了相。

最近（又一個三年過去），Linda的朋友又將在同樣的旅程中，傳遞同樣的美好祝福。我想著，照片裡的小姊姊已屆成年，而妹妹也已像當年姊姊了吧。不知是否一切都好、周遭環境又有了哪些變化？未來不可知的哪天，若還有機會相遇，希望見到她們已有更舒適的住所、安穩的工作和更自在的人生。然後，再一起照張相吧。